《紅樓夢》書寫中的倒敘與泛說等模糊性書寫技法 每日動態

【提　要】曹雪芹在《紅樓夢》故事書寫中使用倒敘、泛說等模糊性時間敘事手法：用倒敘手法，力求重要故事的書寫全面；用泛說手法，避免無關故事書寫的流水賬式拖沓。模糊性書寫保證了《紅樓夢》敘事的有序、繁簡得當。研究者往往忽略這些手法，徑指曹雪芹的思路與書寫粗疏，對《紅樓夢》書寫技法產生誤會。

一　《紅樓夢》時間、年齡書寫研究的兩篇新文與認知分歧

(資料圖片)

關于《紅樓夢》中的時間與年齡問題，學界歷來爭論頗多。因書中時間、年齡書寫多有“矛盾”，學界多以為系曹雪芹書寫粗心、精力不及所致。

在前人相關研究基礎上，對《紅樓夢》進行細讀，筆者發現《紅樓夢》中的時間與年齡書寫是極為清晰的，學界指出的所謂書寫矛盾出于兩個原因：早期不同抄錄者因對原著誤讀、妄改導致的各抄本時間、年齡書寫矛盾；研究者不了解曹雪芹生活時代年齡、生日風俗與書寫技法產生的認知誤會。故筆者作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——兼談〈紅樓夢〉傳抄中出現的“數字錯訛”與故事講述的“模糊化書寫”》一文（下文簡作“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》”或“樊文”），系統梳理了《紅樓夢》故事的時間、年齡問題，發表于《曹雪芹研究》2020年第2期。

《曹雪芹研究》2022年第3期發表了職偉、李梅訓《撥開浮云見月明：〈紅樓夢〉時間錯亂問題新探》一文。讀其中文字，知道該文系職偉山東師范大學2022年碩士學位論文《〈紅樓夢〉時間問題研究》的延伸，主張《紅樓夢》的時間敘述“季節流轉連貫順暢，可以證明其敘事沿革遵守時間邏輯和季節規律，顯示出作者嚴謹的時間態度”，可謂筆者《紅樓夢》時間研究的“同道中人”；又知道其碩士論文、該文似曾參考筆者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》一文：

年齡問題存在多處，如第四十五回黛玉言其十五歲，實應十二三歲；第三十九回賈母言其不足七十五，三年后卻過八十大壽；第五十六回甄寶玉應與賈寶玉一樣十五歲，卻說十三歲等。人物年齡的撲朔迷離，長期以來在學界聚訟紛紜。如樊志斌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——兼談〈紅樓夢〉傳抄中出現的“數字錯訛”與故事講述的“模糊化書寫”》一文雖從傳抄訛誤、民俗辨析等角度對部分人物的年齡矛盾做出了一定的解釋，但仍無法以此解釋其他諸多人物的年齡問題。

文章指出，《紅樓夢》中有五處時間交錯，認為《紅樓夢》敘事中之所以出現“‘事體情理’與時間規律沖突下的年齡矛盾”，是因為“作者過于注重情節，有時不惜疏離故事事件發展的準確性，以求藝術邏輯的合理性”；又引王彬《紅樓夢敘事》（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）所謂“《紅樓夢》一書中人物年齡的忽大忽小，表現出來的是本文時間與故事時間的矛盾，實質是作者（敘述者）在藝術與生活之間的搖擺。當著生活規律占上風時，人物的年齡便回到故事的時間上。但最終還是藝術規律占了上風，至少在人物形象的描繪上占盡上風”，認為“極有見地”。可見，其見解仍舊回到了曹雪芹書寫錯誤、用藝術規律來解釋《紅樓夢》中時間、年齡敘述的傳統闡釋路數上來。

那么，到底是《紅樓夢》的書寫產生了錯誤（“作者過于注重情節，有時不惜疏離故事事件發展的準確性，以求藝術邏輯的合理性”），還是研究者的理解產生了錯誤呢？

細讀職文，可見其文對筆者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》指出的《紅樓夢》書寫中的模糊性手法書寫理解不夠，指出的五處《紅樓夢》時間書寫矛盾，實際上都不是《紅樓夢》書寫的矛盾，而是作者誤會了《紅樓夢》書寫中的模糊性書寫技法，具體表現在其對《紅樓夢》中倒敘、泛說手法的不解。

筆者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》一文因結構、字數限制，雖然對《紅樓夢》的模糊性書寫技法有所闡發，但并未一一舉例進行詳細闡釋。故作此文，作為對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》一文的補充。

本文舉證、闡釋皆以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》認為的《紅樓夢》時間、年齡書寫準確為前提，結合《紅樓夢》的上下文語境、時間年齡書寫技法展開。

二　職文所謂樊文“無法以此解釋其他諸多人物的年齡”問題

（一）職文對樊文理解不確

學術討論，認知分歧在所難免，惟職文所謂樊文（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》）的問題，似乎因并未仔細參考拙文所致——亦未提出相反的辯難證據與邏輯。

實際上，樊文對職文所謂“第四十五回黛玉言其十五歲，實應十二三歲；第三十九回賈母言其不足七十五，三年后卻過八十大壽；第五十六回甄寶玉應與賈寶玉一樣十五歲，卻說十三歲”幾個問題已有極為明晰的闡釋：

第四十五回，林黛玉十二歲（本年，寶釵十五歲。寶釵與香菱同齡，香菱三歲時，寶玉降生，寶玉長黛玉一歲），抄手誤抄作十五；賈母生日與寶釵同，為“正月二十一”，長劉姥姥兩歲，謂劉姥姥比自己大好幾歲（劉姥姥二進榮國府、見賈母，賈母七十七），是客氣、恭維劉姥姥身體康健，民間過壽過九不過十（過生日時，七十九歲），且擇良辰舉辦儀式——此種民俗（言語、生日）在華北地區極為普遍，如今老人仍有可言道者；甄寶玉比賈寶玉小一歲（第一一四回“王熙鳳歷幻返金陵，甄應嘉蒙恩還玉闕”），如何謂二者同歲？

可見，以上問題的理解既關乎《紅樓夢》文本傳抄辨析，同樣關乎民俗理解、《紅樓夢》文本細讀諸問題。如果不能進行合乎時代與文本的辨析，即會產生矛盾印象，但只要了解《紅樓夢》早期抄錄中存在的問題、了解曹雪芹生活時代的民俗書寫、細讀《紅樓夢》的文本書寫，也就沒有所謂矛盾的印象了。

（二）職文所謂的五處時間交錯實出于對《紅樓夢》敘事中倒敘、泛說技法使用的不解

職文又謂《紅樓夢》書寫中存在五處時間交錯：巧姐出痘至寶釵生日之時間交錯、黛玉治喪往返之時間交錯、賈璉娶尤二姐前后之時間交錯、寶玉題寫四時詩之時間交錯、賈政外差之時間交錯。

唯有細心的《紅樓夢》讀者能夠對以上五處時間書寫有所關注，但是，此五類所謂“交錯”，并非曹雪芹的書寫錯誤，而是文學書寫中常見的兩種文學技法使用：倒敘與泛說。

所謂倒敘，即兩件事情大約同時發生，但并不在同一空間，作者為了保證兩個故事書寫的完整與通暢，先寫完一件事情，再返過頭去寫一件事情；或者寫完一個人，再寫另一個人。傳統小說中，這種手法往往被明寫作“花開兩朵，各表一枝”。筆者在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》一文中指出，林黛玉回揚州、蘇州治喪的時間書寫屬于倒敘手法。

泛說又可以分為兩種情況：一種是時間敘述只是大約而言，并不準確指明；另一種是順著前面的敘事思路，將后面的事情大略交代一下，再返回頭，詳細寫另一件事情，近似于前面所謂的倒敘。因此，此兩種情況雖然都稱作“泛說”，卻不是一回事。

三　《紅樓夢》敘事中的倒敘使用：職文所謂的五處時間書寫矛盾辨之一

（一）《紅樓夢》敘事中的倒敘手法一：巧姐出痘時間在正月初六前后

第二十一回“賢襲人嬌嗔箴寶玉，俏平兒軟語救賈璉”寫元妃省親后、襲人勸誡寶玉等事，寫賈璉、鳳姐之女生病之事：

誰知鳳姐之女大姐病了，正亂著請大夫來診脈。大夫便說：“替夫人奶奶們道喜，姐兒發熱是見喜了，并非別病。”……鳳姐聽了，登時忙將起來：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，一面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，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，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。外面又打掃凈室，款留兩個醫生，輪流斟酌診脈下藥，十二日不放家去。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，鳳姐與平兒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。[1]

下面寫賈璉與多姑娘偷情事，十二日后，賈璉搬回王熙鳳房間，次日，王熙鳳與賈璉商議薛寶釵生日（正月二十一）辦理事宜。

乍一看，王熙鳳與賈璉商議薛寶釵生日事已經到了月底（按照巧姐生病故事發生在元妃省親后），早就過了薛寶釵生日時間。但是，這個時間問題非常清晰明了簡單，曹雪芹又如何能夠輕易算錯呢？若這種簡單明確的時間書寫都會發生錯誤，曹雪芹著書的十年辛苦豈不白辛苦了？實際上，這里使用的仍是倒敘的手法。

也就是說，大姐（此時尚未有名）患痘更早于元妃省親，因為前面要寫元妃省親前后各種準備、善后，沒有給出大姐患病的敘述空間，故曹雪芹先寫完元妃省親的種種，再回過頭來寫元妃省親后的賈府種種，先是茗煙戲卍兒、寶玉訪襲人（元月十六），后是大姐患病、多姑娘故事（至十七日）等。

以書中諸故事的書寫來看，大姐患病、元妃省親、寶釵生日諸事時間大約如下：

· 初六，巧姐患痘（王熙鳳留醫生十二日在賈府看視，賈璉搬到外書房）。

·十五日夜間，元妃省親。

·十六日，元妃見駕謝恩；襲人回家，茗煙戲卍兒，寶玉訪襲人，襲人回賈府、勸誡寶玉———賈府收拾省親用事物兩三天。

·十七日，襲人感冒，賈寶玉為黛玉講揚州耗子故事，李嬤嬤辱罵襲人。

·十八日，襲人感冒好些，湘云來。

·十七日，大姐毒盡癍回，賈璉搬回臥房；賈母言及給寶釵過十五歲生日。

·十八日，平兒發現多姑娘頭發；王熙鳳、賈璉商議如何給薛寶釵過生日。

·十九日，賈寶玉到黛玉房中看湘云、黛玉，襲人生氣，寶玉續莊子。

·二十一日，寶釵生日，賈母內院中搭家常小巧戲臺，賈母上房排幾席家宴酒席。

也就是說，賈璉、多姑娘偷情之事應該在元月十日前后（賈璉先獨寢了兩夜，后選清俊小廝出火）；十五日夜間，元妃省親時大姐仍在病中；元妃省親后，賈母問及寶釵年齡，知其將十五歲生日，令王熙鳳為之準備。

可見，書中相應敘事清清楚楚、一絲不亂。只是為了保證元妃省親書寫的完整，其后才倒敘大姐病、賈璉多姑娘故事——大姐病十二天，至十七日，而寶玉故事集中在十六至十八日，故亦先敘。

（二）《紅樓夢》敘事中的倒敘手法二：黛玉奔喪在秦可卿病重期間

此一問題，拙文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》有清楚辨析：

《紅樓夢》中“模糊性書寫”之一：書中關于黛玉南歸的敘述為插敘。書中寫賈瑞次年春死后，接著寫道：“這年冬底，林如海的書信寄來，卻為身染重疾，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。……作速擇了日期，賈璉與林黛玉辭別了賈母等，帶領仆從，登舟往揚州去了。”似乎林黛玉南歸是在次年賈瑞死后的年底。實際上，這里作者采用了倒插敘的手法（在賈瑞思鳳姐、賈瑞之死的空期插入），也就是說，黛玉離開京師、去揚州是在賈寶玉神游太虛境這年的年底，也即賈瑞被王熙鳳捉弄之前。

在“林如海之死與黛玉奔喪時間”部分中，筆者指出：“賈瑞之死、秦可卿之死，都是在黛玉回揚州之后的次年春。”證據就在王熙鳳協理寧國府（秦可卿停靈四十九天中）過程中賈璉小廝昭兒的回京：

第十三回寫王熙鳳協理寧國府，第十四回“林如海捐館揚州城，賈寶玉路謁北靜王”中寫道：“正鬧著，人回：‘蘇州去的人昭兒來了。’……昭兒道：‘二爺打發回來的。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。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，大約趕年底就回來。’”

此“九月三日”指的是上年的“九月三日”。之所以賈璉、林黛玉要到本年年底（十月份前后）才能回來，與林如海歸葬蘇州、各種儀式、家產處置等諸多問題相關。則黛玉京師、揚州之間來回歷時一年上下。

我們知道，薛寶釵與香菱（甄英蓮）同歲，長寶玉兩歲（寶玉降世，甄英蓮三歲），寶玉長黛玉一歲。

以元妃省親那年薛寶釵十五歲倒推，則大觀園建好、裝飾好，賈政上本奏請元妃省親之年，薛寶釵十四歲、寶玉十二歲、黛玉十一歲；林黛玉回京、營建大觀園之年，寶釵十三歲、寶玉十一歲、黛玉十歲——本年，賈瑞死、秦可卿死，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期間，昭兒回來報告林黛玉年底回京。

如果不考慮林黛玉回南故事書寫的倒敘手法，僅按照賈瑞次年春死后，“這年冬底，林如海的書信寄來，卻為身染重疾，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”字面理解，則秦可卿之死、昭兒回京當又在次年，再加上營建大觀園、裝飾大觀園時間，元妃省親時，薛寶釵已經十六歲，不符合書中寶釵十五歲生日的書寫。

四　《紅樓夢》敘事中的泛說使用：職文所謂的五處時間書寫矛盾辨之二

（一）《紅樓夢》敘事中的泛說手法一“時間泛說”：賈璉娶尤二姐的時間問題辨析

賈寶玉生日、賈敬之死皆在四月末。書中寫五月下旬，寶玉見到林黛玉瓜果祭祀，認為“七月因為瓜果之節，家家都上秋祭的墳墓，林妹妹有感于心”，故而私祭。不過，需要注意，這只是賈寶玉的心下所想，未必是實際的情況。

按，賈敬死后四十九日送殯，則送殯在六月初；六月末，賈璉說定偷娶尤二姐事。七月初三，賈璉偷娶尤二姐。其后，“眼見已是兩個月光景。這日賈珍在鐵檻寺作完佛事，晚間回家時，因與他姨妹久別，竟要去探望探望”。

職文將“這日賈珍在鐵檻寺作完佛事”，理解為“賈珍、尤氏并賈蓉仍在寺中守靈，等過百日后，方扶柩回籍”之事（即已經過了百日）。

實則不然，佛事，指本日佛事，而非百日佛事；“這日”，實是八月上旬。古人算時間多按跨月算，而非按實際日子算，“兩月”實指七、八兩月。又，本回寫道：“賈璉又忙問：‘昨日家里沒人問？’興兒道：‘小的回奶奶說，爺在家廟里同珍大爺商議作百日的事，只怕不能來家。’”可見，賈珍此次回城在賈敬作“百日”前，而非職文認為的賈敬“百日”之后，時間已經到九、十月份。

第六十六回“情小妹恥情歸地府，冷二郎一冷入空門”中，賈璉、尤二姐商議尤三姐的婚配對象：

大家正說話，只見隆兒又來了，說：“老爺有事，是件機密大事，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。不過三五日就起身，來回也得半月工夫。今日不能來了。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，明日爺來，好作定奪。”

幾天后，賈璉出城，“方走了三日”，途中碰到薛蟠、柳湘蓮，為柳湘蓮定下與尤三姐的婚約。柳湘蓮聽說尤三姐為絕色之人，說：“等弟探過姑娘，不過月中就進京的。”可見此時仍在八月上旬。隨后，“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，見了節度，完了公事。因又囑他十月前后務要還來一次，賈璉領命。次日連忙取路回家，先到尤二姐處探望。”時間在八月中旬（八月二十前后）。

賈璉出發、回京的時間點問題有相關的故事書寫可為證明：后文說“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”。八月內，指八月底，比原來柳湘蓮估量八月中旬晚了數日。可見，筆者推測前文賈璉故事書寫（偷娶、賈珍回城等）發生時間無誤。

也就是說，書中對賈寶玉對林黛玉瓜果祭祀理解的書寫、賈璉偷娶尤二姐的“兩個月”的書寫，都是時間泛說，而非準確的時間敘述。

（二）《紅樓夢》敘事中的另一種“時間泛說”：一筆帶過

與此書寫相反，另一種泛說，也是一筆帶過，但這種一筆帶過，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。第五回“游幻境指迷十二釵，飲仙醪曲演紅樓夢”寫薛寶釵進賈府后，黛玉、寶釵、寶玉三人反應：

如今，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，賈母萬般憐愛，寢食起居，一如寶玉……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，年歲雖大不多，然品格端方，容貌豐美，人多謂黛玉所不及。而且寶釵行為豁達，隨分從時，不比黛玉孤高自許，目無下塵，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……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，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，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，并無親疏遠近之別。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，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。既熟慣，則更覺親密，既親密，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，不虞之隙。這日不知為何，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，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，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，前去俯就，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來。 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，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，請賈母、邢夫人、王夫 人等賞花。

此處寫黛玉、寶釵、寶玉三人關系，乍看似乎不過一月，細看似乎兩月，再仔細分析，實際已經過了一年半（虛三年）了。何以如此而言呢？

林黛玉進賈府，次日，即見王子騰訴說薛蟠犯罪信札；緊接著，賈雨村選金陵府、審理薛蟠案；隨后，就是薛家進賈府。似乎時間頗短，不過月余。而如果我們知道林黛玉進賈府已經年底（賈母謂等過了殘冬），官府封印（將官印封起來，不再受理政務），來年正月中旬方開印（受理政務），待到賈政等舉薦賈雨村，賈雨村南京上任至晚也在來年三月初（路上二十余天），待到處理完薛蟠案、賈雨村信到賈府、薛寶釵進賈府必定在三月底、四月初。故而，寧府梅花盛開，無論如何也要在薛寶釵進京的第二年。

不過，當我們倒推《紅樓夢》敘事，才會發現，事情比這還要復雜：薛寶釵與香菱同庚，長黛玉三歲，則林黛玉進京時六歲，薛寶釵九歲；次年，薛寶釵進京十歲（黛玉七歲）；又，元妃省親之年，薛寶釵十五歲（黛玉十二歲），則大觀園修好之年薛寶釵十四歲（寶玉題匾額對聯十二歲）；榮府設計建造大觀園、林黛玉自蘇州返京寶釵十三歲（黛玉十歲）；寧府梅花盛開、王熙鳳毒設相思局之年，薛寶釵十二歲（黛玉九歲）。因此，自薛寶釵進京到寧府梅花盛開，已經過去了三年：薛寶釵進京（十歲）、次年（十一歲）、再次年（十二歲，年初，黛玉又生氣，寧府梅花盛開，年末，黛玉南返揚州）、再次年（十三歲，皇帝諭旨妃嬪有別院可以省親，黛玉自蘇州返京）。因此，書中“寶玉……與黛玉……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，不虞之隙。這日不知為何，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，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，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，前去俯就，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來。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”這四百余字“泛說”，時間卻已經過了三年（實際一年半）。

（三）《紅樓夢》敘事中的泛說手法二：寶玉題寫四時詩的時間辨析

元妃省親后，恐賈政將自己游幸之所封禁，故特別下令，不必封禁，令寶玉與諸姐妹搬進大觀園居住。二月二十二日，諸人搬進大觀園。第二十三回“西廂記妙詞通戲語，牡丹亭艷曲警芳心”中寫道：

寶玉自進花園以來，心滿意足，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。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，或讀書，或寫字，或彈琴下棋……無所不至，到也十分快樂。他曾有幾首即事詩，雖不算好，卻倒是真情真景，略記幾首（后文有春、夏、秋、冬四時即事詩）。

后文接著寫茗煙為寶玉購買傳奇腳本、三月中旬寶黛讀《西廂》事。

職文指出：“這是在概述一年間的事；而結合前后情節看，這中間并非一年，僅一兩個月而已，解釋為預敘也不合理，因為故事情節之間接續緊密。”這段文字，前半段敘述清晰，后半段解釋不明所以，為什么說“解釋為預敘也不合理，因為故事情節之間接續緊密”？為什么故事情節之間接續緊密，就不能解釋為預敘呢？

人的文學活動不是只有到了某一刻才寫某一刻的文字，也不是非得看到什么才能寫作。正如第三十七回“秋爽齋偶結海棠社，蘅蕪苑夜擬菊花題”中寶釵所說：“古人的詩賦，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。若都是等見了作，如今也沒這些詩了。”

小說中寫賈寶玉的四時詩不過是文學敘述中的泛說手法而已：賈寶玉的四時題詩，既可以二月底寫就，他人拿去傳抄；也可以先大略一說本年賈寶玉的四時心懷，下文再正式寫賈寶玉搬進大觀園后兩三個月的情緒、活動。這里的寫法稱作泛說也好，預敘也好，不僅沒有打破“故事情節之間接續緊密”，而且避免了故事情節書寫的呆板。

（四）《紅樓夢》敘事中的泛說手法三：賈政外差時間問題辨析

第三十七回中，寫“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，擇于八月二十日起身。是日，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，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”。

卻說賈政出門去后，外面諸事不能多記。單表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曠蕩，真把光陰虛度，歲月空添。這日正無聊之際，只見翠墨進來，手里拿著一副花箋送與他。

隨后，寫探春組詩社（二十二日）、次日湘云來（二十三日）、再次日作菊花詩（二十四日）、劉姥姥二進榮國府、賈母大觀園設宴（二十五日）、巧姐大觀園遇花神諸事。

職文認為寶玉在賈政出門后“光陰虛度，歲月空添”的這一大段時間“在行文的時間順序里本沒有被預留出來，無法容納入正常的時間進程中”。

實際上，書中對賈政出門后寶玉行為的書寫，與前文之賈寶玉入大觀園后四時題詩的行為書寫并無二致，都是文學書寫中常有的泛說手法，即先蕩開一筆再倒敘詳述其事的文學技法。

結語：曹雪芹思維的清晰與《紅樓夢》書寫的模糊

綜上所述，《紅樓夢》敘事清晰，故事書寫并沒有出現“‘事體情理’與時間規律沖突下的年齡矛盾”，這種模糊性的手法不是因為“作者過于注重情節，有時不惜疏離故事事件發展的準確性，以求藝術邏輯的合理性”。所謂“《紅樓夢》一書中人物年齡的忽大忽小，表現出來的是本文時間與故事時間的矛盾，實質是作者（敘述者）在藝術與生活之間的搖擺。當著生活規律占上風時，人物的年齡便回到故事的時間上。但最終還是藝術規律占了上風，至少在人物形象的描繪上占盡上風”，更是閱讀者沒有理解《紅樓夢》模糊性敘述手法，用文學規律硬性解釋偉大作品想當然的認知。

以筆者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》并上文具體案例分析來看，在《紅樓夢》的書寫過程中，曹雪芹對《紅樓夢》的時間、人物年齡都是極其清晰的（筆者懷疑曹雪芹當有一比較具體的《紅樓夢》故事演進表），惟其使用了“模糊式”的書寫手法（含本文論述的倒敘、泛說），使得《紅樓夢》的時間、年齡書寫呈現出煙云模糊的特點；而曹雪芹的這種書寫使得抄手（看錯、妄改）、作批者（就抄手文字理解）、閱讀者（對曹雪芹書寫手法的不解，如客氣表達、過壽講究、倒敘、泛說）都不同程度地產生了誤會，進而產生了《紅樓夢》中時間、年齡書寫混亂的印象，產生了時間書寫準確讓位給藝術邏輯的解釋。

就閱讀者和研究者的角度考量，之所以出現這種問題，是因為對相關書寫的辨析不夠周全，過低地定位了作者（輕率地給作者一個“考慮不周”“過于注重情節，有時不惜疏離故事事件發展的準確性，以求藝術邏輯的合理性”）所致。

如拙文《〈紅樓夢〉中年齡、時間敘述不誤》指出的：

……曹雪芹的時間寫作思路是“極其清晰”的；而諸抄錄者或者誤抄、或者不解擅改，在涉及年齡、時間處往往以“己意”妄改，如第四回的薛蟠年齡，蒙府本作“年方一十七歲”，戚序本作“從五六歲時就是”，都歪曲了曹雪芹的意思。……廣大的知識背景和細膩的深層次閱讀是《紅樓夢》閱讀的基礎；唯有如此，人們才可能“不會輕易”的給《紅樓夢》下各種“未經證實的結論”，才可以真正進行《紅樓夢》的深入閱讀。

在當下提倡《紅樓夢》整本書閱讀、細節閱讀的形勢下，推動對《紅樓夢》書寫技法、曹雪芹生活時代民俗書寫、《紅樓夢》原本抄錄過程中抄手出現的疏漏等問題的研究，而不是輕率地假設是曹雪芹寫錯了，對《紅樓夢》的時間年齡書寫、《紅樓夢》的文學技法的研究才能做出合乎歷史語境的辨析，才能逐步接近曹雪芹的原始書寫，進而體會一個天才文學家學養的全面與各種文學技法使用的從容。

[1]［清］曹雪芹著，黃霖校點：《紅樓夢》，齊魯書社1994年版，第365頁。本文引《紅樓夢》原文均據此本，不另注。

本文選自《曹雪芹研究》2023年第1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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